一則寓言（Part 2）

（如果您還沒看過這則寓言的前半Part 1，請先看過。）

話說因為悲憫人類的智慧未開展，生活艱辛而精神緊繃，上帝將這原先是天界才有的享受，放到了人間來。就這樣，人類幾乎純由心智活動就能建造事物。

沒有施工技術以及材料的限制，以前只有超級豪宅專屬的設施，或是007電影中的基地才有的設備，現在在一般家庭都見怪不怪了。例如從屋頂到管道間接好幾個反射鏡，將自然陽光引進地下室的游泳池。一個書架可以成為通往書房的隱藏旋轉門。每個房間都可以洗手，每個牆角的都有內嵌隱藏垃圾桶，桶頂還有強力吸塵器，自動將垃圾都吸到垃圾間的大垃圾桶集中。每面地板都埋藏空調用的熱水管，冬天赤腳走在地板上，腳板也能保持溫暖。由於不用材料與營建成本，這些設施如果設計師沒有全都放進來，似乎就太寒酸了。

雖然上帝讓我們不需要施工建造了，但是其他物理限制還是存在。例如管線仍然不能重疊交叉，不同急性的電線相觸會短路。電線的粗細以及水管的管徑仍需要足以符合住戶的用電用水量所需。這麼大量的管線已經夠錯綜複雜，要藏在有限的牆壁與樑柱中，變得極端擁擠。加上設計師間的創意競爭，讓這個情形惡化得越來越嚴重。

例如有個設計師想到在客廳中央直接放個精巧的迷你噴水池，美觀又有氣氛，作品還得到了2123年設計大獎。從此蔚為流行。媒體報導出來以後，其他的設計師如果不在客廳設計個噴水池，就顯得跟不上潮流。同業競爭下，次年有另一位設計師撰文批評這個設計浪費水資源：雖然噴水池的水是循環使用的，但是為了不發臭，最終還是需要換水造成浪費。她批評的論文中還同時提出一個改良的設計：將家中所有空調與除溼機的排水都匯集到這個噴水池，而噴水池用的水最終會流到馬桶水箱，沖馬桶用，自然造成噴水池換水的效果，一滴水也都不浪費。環保署支持這個設計，將它列為"客廳噴水池"的環保設計的標準。22世紀可是全民都有環保意識的時代，從此光是為了個客廳噴水池，家中管線的複雜度又大幅提高。

因為這樣，牆壁裡充滿了複雜的管線。要做個小幅的變更也會成為大工程：不是指營建的工程，而是指在Autocad設計的難度。Autocad軟體一代又一代的改善，增進演算法與操作介面，強化各種自動佈線的功能，幫助設計師應付這些挑戰。但在裝潢設計界的激烈競爭環境下，設計工具的改善這只是讓設計師更方便產出更複雜的設計。

設計的高複雜度，受害者不只是設計師，身為住戶的業主也是滿腹苦水。

業主開始抱怨："去年剛搬進來的時候，我請設計師把廚房跟客廳的位置對調，她當天就幫我做得好好的。但是現在我只是請她幫我把這面牆往旁邊移一點點，居然給我拖了一個月，而且好不容易移過去了，現在變成只要有人在浴室洗澡，廚房的排水孔就冒水出來。就算是以前在需要實體施工的舊時代，找水電師傅來敲敲打打都不會這麼多問題。"

而設計師的心聲是："這位客戶剛住進新房子時，要求的設施與設計很簡單。這一年來她想要的各種貼心便利設計我都徹底地幫他裝設了，當然管線也糾纏得越來越複雜。這次移動這面牆，有幾百條管子要重新配置，我熬夜幫忙趕進度，已經是最快的了，看我的黑眼圈！排水孔冒水的問題，是水平沒抓好，是我的疏忽，也很想解決，但是業主為了保留挑高空間，不准我直接墊高廚房地板。要改善就又要牽涉到幾百條管線重配，需要很多時間思考的，免得修好了這個問題，又冒出另一個問題。"

為什麼設計一定要發展到那麼複雜呢？其實從設計師提案時的情境就看得出來了。在需要實體施工的舊時代，業主總是會很在意高昂的營造費用。大多人的心態是，滿足最基本的需求為前提，把工程的預算控制在可接受範圍，刪掉設計師各種華而不實的建議。但是今天業主的心態有基本的轉變。今天設計師展示草圖時，業主會問這類問題，這在舊時代是不太可能出現的：

"我每個月有一個週末會邀請一些好朋友來轟趴。如果遇到下雨天，要在客廳做燒烤，通風設施你怎麼設計？"
"我在南部的外婆行動不方便，從來沒上來過台北。如果他明年春天會來我這邊住幾天，你有沒有考慮通道的寬度夠不夠讓輪椅通過？浴室有沒有為老人家考慮？"

反正建造是免費的，一旦花錢請設計師了，應該未雨稠繆地把想得到的問題都考慮進來。

設計師逐漸意識到複雜度是個大敵，但是大多難以開口跟業主說明。如果跟業主說：

"你們訪客少，加個噴水池只會讓管線很難牽。"

大多數業主會回答：

"你還停留在需要實體施工時代的舊思維，應該看一下這期天下雜誌某大師的『新設計宣言』。現在不再需要施工與材料，懂嗎？只是請你在電腦軟體上多用點心思設計，這麼簡單，為什麼也要跟我討價還價？"

設計師可以為了堅持品質而在複雜度上把關，但是客戶很可能不了解，而轉向跟其他願意接受挑戰的設計師簽約。

雖然是少數，有些人卻不跟著複雜化的潮流前進。有些少數逆向思考的客戶認為，既然營造是瞬時發生而且不用錢，我應該反過來用最簡單而舒適的設計來設計房子。有任何不足，再做調整。甚至偶而有特殊需要，只要事前做簡單的變更就好。例如下個月要開轟趴，我就請設計師幫我裝個噴水池與室內排煙設備。開完轟趴以後，甚至可以立即把它拆掉，等到未來某一天再次需要的時候再找設計師來裝。這樣子我家的管線是最單純的，變更設計簡單又快速，在Autocad上說不定只要滑鼠點個幾下就好了。一定很容易找到設計師樂於用超優惠的價格幫我服務。甚至於可以跟某個設計師長期合作，請他每兩個月帶筆電來幫我服務個兩小時應該就很夠了。

這樣的客戶了解"簡單性"的價值，通常也不會因為小小的不便就認為要改善設計，而先試著發揮生活的智慧的和小缺點共處。他們大多反而住得舒服又安全。如同上一篇Part 1提及，免營造的新時代，家庭意外變得層出不窮。因為管線太密，一個小地震將浴室地板搖出一個小裂縫，滲水就可能引發電線走火。而極簡風設計的家庭意外卻很少見。只是極簡主義不是主流價值觀，這樣的作品不會得設計獎，不會被裝潢雜誌報導，甚至親友也會說"你被騙了，你的設計師不但沒有弄室內噴水池，甚至沒有在鞋櫃裡裝個通風機避免鞋子發霉。這樣也敢跟你交屋，不過你也太老實了。下次到我家來參觀我們家的設計。"

有客戶會想到極簡主義，專業的設計師當然更是想得到。只是如前面所說，同業競爭、以及主流媒體的宣傳下，設計師很難直接大聲說："簡單才能維持輕巧，輕巧才能應付變化。" 大多數客戶會覺得專業的設計師應該依照經驗，在初期就替客戶預想好未來會遇到的全部需求。客戶聽到設計師說要為未來需求變化準備，保留彈性的說法，會以為只是藉口，或者是根本不知道替客戶著想未來會需要什麼，不夠專業。設計師爭取合約最廉價的方法就是攻擊同業對手沒有設計某某設施，說你看第幾期裝潢雜誌的報導，一個專業的設計一定要考慮到那些設施。為了防止同業的攻擊，每個設計師也要將同業有的設計儘可能全面地納到自己的設計裏。所以同業創造出來的點子，也會累積自己設計的複雜度。每個設計師都隱隱覺得不能這樣發展，但是對這個潮流卻無能為力。